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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涨潮落，此刻的潮声里，我分明听见两种浪潮在交响——海浪推着卵石在滩头进退，时代卷着渔村奔涌向前。石滩上回荡的，岂止是涛声？更是一个古老渔村苦难与辉煌交织的声声号角。
■ 徐荣木
铅云压着浪尖，海天在混沌中喘息。忽而阳光灿灿，忽而墨云翻滚，雨停停落落，空中宛若有妖，随时都可能跳出来。我驱车穿越位于舟山群岛东南端、世界三大渔港之一的沈家门渔港，咸涩的海风裹挟着雨水扑打在挡风玻璃上，噼里啪啦作响。好友刘兄在电话里说：“快来乌石塘看海发怒吧，这海湾的浪发疯了。”趋近浙江省舟山市朱家尖岛的樟州湾时，月牙状的石塘蓦地撞进视野——500米乌石“长城”正与癫狂的海浪抵死相搏，潮声雷动。
千百年风浪雕琢出的砾石长滩，三面青山如母亲臂弯，将亿万粒石子拥在怀中呵护。乌石宛如被时光打磨的精灵，大者如拳，小者如珠玑，密密匝匝铺满长滩，海浪把粗粝的乌石淬炼成大海的舍利子，堪称大自然的奇观。卵石在浪涌中相互撞击，发出金戈铁马的铿锵，恍若千军万马在旷野中鏖战。
遥想久远年代，这里曾是交通闭塞的孤岛，原始古朴，当地原住民多以打鱼为生，常受台风肆虐，为挡风雨、防海浪冲击，便用石头筑海塘、造屋，在漫长的岁月里与世隔绝，直到20世纪90年代，朱家尖岛与沈家门之间架起跨海大桥，才结束了孤悬海上的历史。
此刻，随刘兄沿着逶迤的海湾行走。在一山脊褶皱处，他指着一处岩崖：“瞧这些石头。”我抬眼望去，断崖处浪花正以巨大的蛮力啃噬岩壁。那些被岁月蚀去棱角的碎石，经不起海浪持久的折磨，裂成了大小不等的石块，“嘭嗒嘭嗒”地跌落，在潮汐的淘洗中越发浑圆，最终归入砾石滩的怀抱。
乌石原是天地设下的巨大石磨，历经劫波方得圆满。
我们沿着堤岸徐行，鞋底与卵石摩擦出声声叹息。40年前的鱼汛时节，这里还晾晒着琥珀色的鱼鲞，散落着渔家女织补的破网，固守着贫穷。当地人对乌石塘熟视无睹，只当是一堆废弃的荒滩，如箭入鞘，如珠封禅，不露锋芒。
乌石，恰似一粒火种，点燃了后来者的惊叹。
时代的浪潮席卷这片荒滩。改革开放如春风骤至，“忽如一夜春风来，千树万树梨花开”。藏在深闺的海边人家向往城市生活，追逐机遇，城里人呢，则向往宁静山水。当一水之隔的普陀山香客似潮水般涌来，成为佛教圣地，游客的热情随之溢出、蔓延。人们蓦然发现，这神奇闭塞的一滩卵石，流淌着文明的沧桑，原是可赏的风景，令人称奇。
长期备受冷遇的石滩，忽然备受游客青睐，鞋印在石滩上“长”出铜钱纹。村民们猛然醒悟：这些被海浪磨砺千年的乌石，竟是叩开财富之门的钥匙。石子原来是财富的资源，既然是资源，村里便纳入管理，打造成旅游景点，村民从“卖鱼”变成了“卖风景”。一些脑袋灵光的渔民，抓住商机，主动弃捕上岸。
老张头曾是最固执的渔夫，总说：“网破了能补，船旧了能修，离了海还能做啥？”直到那如浪人潮簇拥上岸，他才把祖传石屋打造成海边民宿。没有想到，理念一变天地宽，生意出人意料的火爆。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，数着一沓沓钞票时，竟微微颤抖，恍若梦中。
如今，一幢幢颇具地域风情的民宿遍地开花，串联起原生态的石砾风景，让村中有景、景中有村。旧渔网织进旅游导图，柴油味被客栈茶香冲跑。孙辈们用抖音拍摄石滩时，老张头正把祖传的潮汐歌谣锁进抽屉。
突然，“轰隆隆——”几声巨响，海浪如士兵听到冲锋号，以雷霆之势，呼啦啦地直扑岸边，一波接着一波，勇往直前。每一次冲击，站在岸上的人脚底都震出酥麻的战栗。海空飘来层层浪沫，飘飘洒洒，弥散成雾。当浪涛逼近堤岸，它从海底狂野地卷起卵石，狠狠砸向堤岸，如炮弹炸裂。耳朵被怒涛灌满，卵石“哗啦啦”后退的声响，似海水颤抖的低吟，又像谢幕后持久的掌声。石滩泛起连绵白沫一片，劲烈而绚丽，我的心随惊涛一起涌动。
浪退了，石滩还在。不由得让人心生敬仰。
小小鹅卵石，沉默而卑微。它们像受戒的英雄，在暴力的海浪面前，即使被摔打得晕头转向，磨去层层华表，伤痕累累，依然百折不挠，用生命筑起一道“海上长城”，倔强而美丽。
据刘兄说，每遇大的节假日，村中停车场车辆密密麻麻，来自全国各地。港湾里，休闲渔船忙着带客出游、垂钓、尝海鲜、踏浪……岛上民宿已达数千家，昔日晾晒鱼鲞的乌石，如今宛如一滩珍珠。
我感同身受。犹记得那年夏天，陪京城友人踏浪，他赤足在发烫的卵石上跳脚的模样仍在眼前。朋友一见这石滩，眼眸瞬间发亮，惊呼：“这不就是女娲补天的五色石吗？”他顾不了许多，即刻脱去鞋袜，光起脚丫，扑入砾滩，捧着一颗泛着青光的卵石如获至宝，宛如听到了岁月回响。
阵阵晩潮卷来，拍击海滩，粼光如跃动的精灵忽闪忽隐。海滩奏起“沙啦啦——”的声响，似天籁梵音。东海龙王仿佛在此撒珠，恍若幻境。我们枕着潮声小酌杨梅酒，朋友举头赏月，乐到深处忘了归期。
潮涨潮落，此刻的潮声里，我分明听见两种浪潮在交响——海浪推着卵石在滩头进退，时代卷着渔村奔涌向前。石滩上回荡的，岂止是涛声？更是一个古老渔村苦难与辉煌交织的声声号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