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80多年前这场生死存亡的反侵略战争中,铁岭大地上涌现出的英雄不是云端的神像,而是苦难中崛起的脊梁。他们流淌的鲜血早已与山河融为一体,化作我们投身民族复兴伟大奋斗的精神滋养……
■ 杜善国
“有一回,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……据解说,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,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,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……”被鲁迅记述在《呐喊·自序》中的这个场景,就发生在铁岭的开原老城外。
鲁迅先生的满腔孤愤,似墨汁在纸上洇开的血迹,而看客的“病态”灵魂背后,是惨痛的家国之殇。1905年,盘踞于铁岭的沙俄在“奉天会战”战败,抢占铁岭的日本把曾被迫为俄军当过车夫、做过劳工的中国人视为“奸细”,任意砍头杀戮。危亡关头的呐喊,迸发出“还我河山”的悲怆。一时间,“沉默中的爆发”磨成锋刃,举城同仇,军民共命,迎接侵略者更加顽强的反击。
一
“往来渡口船,风利乃得骋。遥遥数片帆,吹没远天影。”昔时为运道要津的铁岭段,犹如系在辽河飘逸玉带上的一颗璀璨明珠。明代大学士陈循曾在《蓬渡风帆》一诗中,盛赞其物通八方的航运景象。
曾几何时,由铁岭运出的大豆、高粱以及人参、鹿茸等货物装船经营口直达天津、上海,北至吉林、内蒙古,远销关内外。而由福州、宁波等地运来的盐、茶、陶瓷等,在铁岭马蓬沟、通江口等码头卸货后运往东北各地。东北及内蒙古东部货物集散中心的特殊地位,带来铁岭商业的发达,城内及四门内外钱庄、商号、粮栈云集,街道、集市和名刹古寺人潮如织,一派繁华。
山雨欲来,天地骤变。1900年,沙俄趁八国联军进占北京之机出兵18万,分六路来势汹汹侵入东北,于10月1日占领沈阳,10月6日会合在铁岭并驻扎。晚清地方当局无能为力,覆巢之下的铁岭安宁不再。
然而,铁岭的厄运才刚刚开始。
1904年2月,对沙俄独占东北分外眼红的日本,在旅顺口悍然发动“日俄战争”,战火燃至铁岭,百姓饱受摧残。停火后,日本攫取旅顺口、大连湾及其附近领土领海的特权,又强迫清政府承认日本在东北的特权,将铁岭等16座城镇开辟为商埠。
日本以保护南满铁路为借口,在铁岭设立领事馆并派重兵驻扎以控制战略要地。同时,蜂拥而至的万余日本人,在铁岭办银行、开煤矿、立工厂、建商号大量倾销日货,几乎垄断了铁岭的工商业和社会事业,许多街道被改成“元町”“松岛町”等日本名字。从此,这个与中国一衣带水的国家,肆意杀戮、疯狂掠夺、奴役百姓,翻开了铁岭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。
天地有正气,危难出英雄。铁岭青年直振清只身前往北京,以自残方式割股上书,唤醒国人民族大义,点燃奋起救国的“星星之火”。
铁岭近代教育开创者曾宪文,则倡导在铁岭城乡开办小学堂,引入西式教育,秘密邀请同盟会会员来银冈书院任教,著书《银冈学会救亡录》疾呼:“帝国又增新岁,版图谁整旧山河?”
危急!危急!危急!抗争!抗争!抗争!浸透血火的情怀无言,却比任何呐喊更灼烫……
二
日本关东军发动“九一八事变”蓄谋已久,“铁岭事件”是铁证,更是前奏。
1929年9月23日,驻铁岭日军守备队人员酗酒滋事,在广裕街清乐茶园门前与中国警察发生冲突。日警务署长内田时气势汹汹前往铁岭县公署“问责”,诬陷中国警察欲与日军开战,日军第三十旅团司令部香月清司少将旅团长命令所属一大队围城,做好战争准备;驻沈阳日军虚张声势,立即派出守备队赶往铁岭增援。日军守备队、宪兵队、警察队全副武装出动,勒令商铺闭市,禁绝交通。
这一天,是铁岭人民永远的痛。日军强行闯入铁岭县公安队,30余人被抓毒打,不堪羞辱的队长卢振武愤而自杀。《民国日报》以“铁岭日军暴行详报”为题刊发消息;《大公报》一针见血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狂妄手段和罪恶目的。
历史在此屏息。“九一八事变”得手的日本关东军,于第二天命令一部北上,驻铁岭日军守备队及工兵队、宪兵队出动策应,很快,吞并开原老城,端掉昌图兵营……铁岭沦陷,处处是烧杀奸掠的恶行。
暴行激起的愤怒,凝成复仇之刃。铁岭工人罢工、学生罢课、全民示威游行此起彼伏,发出一个民族不屈的怒吼:“不买敌人的货、不卖东西给敌人、不替敌人做事”的“三不”传单铺天盖地地散发。接连兴起的十多路义勇军,打铁岭、攻抚顺、袭沈阳、火烧西兵营、大战通江口等,与日伪军交战上百次,被唤醒的力量如火山熔岩般喷涌而出。
“宁做战死鬼,不当亡国奴。”铁路乘警赵亚洲毅然舍弃公职,在铁岭县三岔子组建“抗日总队”,后改名为抗日义勇军第三十九路军。这支2000余人的队伍,与日伪军作战数十次,在重兵“围剿”中700余人被俘,遭枪毙、喂狼狗、铡刀切、小刀凌迟等方式残忍屠杀。第八队队长董二虎站在明晃晃的铡刀前大声吼道:“国都亡了,我死有什么?我要唱一支歌再死!”言毕,高唱“卖油郎独占花魁”,然后引颈就铡。
“要解满腔心头恨,剑斩倭奴祭亡灵。”铁岭社会各界“有力出力”“有钱出钱”,民心所积攒的力量全部爆发,鲜血流淌的怒火持续奔涌,汉、满、锡伯、朝鲜等30多个民族齐心协力,时而伪装成猎人,巧妙端掉敌人岗楼;时而深入县城大镇,除掉通敌汉奸;时而头顶狗皮帽子,身穿羊皮棉袄,脚蹬塞入乌拉草的靴子,隐蔽于林海雪原深处伏击气势汹汹的敌人……
民族的尊严要靠流血和牺牲来捍卫。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,铁岭民众与侵略者展开山上、水上、林中、城区、乡村游击战,以无畏气概毁家纾难,用热血生命谱成“义勇军进行曲”。
从起初的艰难阻遏,到中间的坚韧周旋,再到最后的雷霆进发,无数军民在血与火中熔铸的英雄气概,穿透时光,历经岁月洗礼越发灼灼生辉。今日重走铁岭的沟沟壑壑,风过乱石犹闻化作冲锋号角的声声呐喊——那一支支用大刀劈开黑暗的队伍,发誓要将日军“王道乐土”的呓语碾作山脚下的尘埃。
三
盛夏的开原市李家台镇热浪滚滚。田间小路崎岖,黑土地在脚下铺展。黑背岗上仅有几十平方米的周建华及23名英烈纪念广场上,显得格外肃穆。
黑背岗附近的黑背村里,住着一位68岁的老人高显文。当年,他的爷爷高福,冒着灭门的风险,亲手安葬了24位烈士,并和儿女一起为他们守墓。如今,高显文接替父辈,继续守护英雄。肃立在墓碑前,他再次讲起那些悲壮故事。
在蒋介石威胁“侈言抗战者杀勿赦”之时,被派往东北组织抗日斗争的杨靖宇率领东北抗联第一路军,在铁岭地区创建抗日革命根据地,将士在冰天雪地里战斗,缺衣缺粮少弹仍然浴血奋战。至今,一首民谣仍然广为流传:“十冬腊月天,松柏枝叶鲜,英雄杨靖宇,长活在人间……”
1936年5月,以抗联一师二团、五团、桓兴游击大队及新宾地方农民武工队等为基础,组建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军第三师。抛下三口之家的安宁投身抗日洪流的周建华,被任命为师政委,与师长王仁斋率领部下进入铁岭东部山区,取得了弯龙背战斗、冰砬山战斗、老龙头伏击战等重大胜利。日军“不可战胜”的神话崩裂,给饱受沦陷创伤的百姓心中注入一剂剂强心针。
转折,发生在1937年那个寒冷的冬天。
日寇纠集铁岭、西丰、清原等县守备队组成联防队,以“篦梳战术”展开疯狂的军事“讨伐”,同时实施极其毒辣的“集家并屯”“保甲连坐”等法西斯政策,妄图割断东北抗日联军与广大群众联系,断绝其衣、食等物资来源。
北风呼啸,树上挂满冰凌。1937年12月23日,周建华率部转移到开原县(今开原市)境内的夹皮山与敌人的七县联防队再次遭遇。一场大雪不期而至,战火中煎熬的大地却没有在壮丽雪景中迎来短暂的静谧。周建华多么渴望赢得胜利,可在敌人疯狂进攻之时,麾下只有七八十人,其中还有20多名伤员,携带的枪支弹药已经严重不足。他在紧要关头指挥果断,击退敌人一次次冲锋,欲突围向清原一带转移。不料,行至开原县李家台蚕沟一带,又与前来支援的清原敌守备队遭遇……24岁的周建华中弹倒下,溅在雪地上的热血分外鲜红。
“用热血滋长人类含苞欲放的花”,是周建华生前写下的愿望。
如他所愿,1945年9月3日,经过14年浴血奋战,中国人民取得抗日战争伟大胜利,也宣告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完全胜利。他滴洒过热血的岩石至今还残留在夹皮山黑背岗上,像一座丰碑矗立着,在它的周围开遍烂漫的山花……这样恬淡的画面,对比战争年代的生灵涂炭,早已换了人间。
昭昭前事,惕惕后人。80年过去了,时间并没有令彼时的呐喊淡出我们的记忆,而是早已融入铁岭的热土之中,永远提醒着我们,勿忘国耻,守护和平。在那场生死存亡的反侵略战争中,铁岭大地上涌现出的英雄不是云端的神像,而是苦难中崛起的脊梁。他们流淌的鲜血早已与山河融为一体,化作了我们投身民族复兴伟大奋斗的精神滋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