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■ 折衡
上映10日,票房已破15亿元,暂列暑期档电影票房榜首;豆瓣开分8.5,稳坐热门电影头把交椅。由申奥执导的影片《南京照相馆》自7月25日上映以来,票房和口碑一路走高。但走进《南京照相馆》的放映厅,实在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。观影前惴惴不安,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再次被搬上银幕。观影后却是久久不愿离场,88年前的哭声、枪炮声、江水翻涌声犹在耳畔。
影片聚焦1937年寒冬,那个硝烟四起的金陵。故事取材于南京大屠杀期间日军真实罪证影像:日军攻陷南京后,死里逃生的邮差苏柳昌、“稳中带摆”的老板金承宗、麻木痛苦的翻译王广海、夹缝求生的演员林毓秀……这些普通百姓如乱世浮萍,相聚在一家“不再吉祥”的照相馆避难。胁迫之下,他们不得不帮助日军摄影师冲洗底片,却意外冲印出了能证明日军血腥屠城的罪证照片。求生还是求义?摇尾乞怜还是宁死不屈?面对日军屠城的罪证,他们该如何抉择?
真实的历史显影
作为一部聚焦南京大屠杀史实的影片,《南京照相馆》始终根植真实的历史土壤,准确地把握住价值观的是非曲直。
场景复原中,小到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,大到街巷风貌、全城格局,影片用扎实的“笨功夫”再现了1937年南京城山河破碎的历史原貌;故事情节里,百人斩竞赛、雨花台活埋平民、燕子矶江滩屠杀、挹江门集体枪决、中华门堆尸成山……甚至追溯到影片的缘起,故事亦有原型——1938年,在南京估衣廊附近的华东照相馆内,15岁的学徒罗瑾冒着生命危险,秘密冲洗加印了日军拍摄的记录日军暴行的照片,随后与爱国青年吴旋接力守护这些珍贵影像。这份浸染着鲜血与勇气的“京字第一号证据”,最终出现在南京审判战犯的军事法庭上,成为审判日本战犯谷寿夫的重要证据;而美国牧师约翰·马吉用16毫米摄像机秘密拍摄了揭露日军暴行的影像,其中现藏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“37分钟版”,被认为是反映日军暴行最全面的核心证据之一。一桩桩一件件,皆来自历史的真相。
更可贵的是,影片并没有局限于“真实”的厚度,而是更深一层、更进一步,把握住了“准确”的力度。
影片中,日军随军摄影师伊藤秀夫出身高贵,看上去文质彬彬。他拍摄金陵风貌,梦想是战后拍摄电影,给苏柳昌等人一线生机。但面对哀鸿遍野的南京城,他按下一张张“不许可”的快门;拍摄“中日亲善”时,士兵当众摔死啼哭的婴孩,他只有不耐烦的厌恶;对苏柳昌许下“我们是朋友”的诺言,转头便是借刀杀人的计谋,始终带着一股军国主义狂热。
日军团长一笔一画写下“仁义礼智信”,似乎在语重心长地教导伊藤秀夫,实则是通过歪曲中国文化,为他们的行为披上道貌岸然的外衣:伪善即仁慈,杀戮即正义,智取的是人命,信奉的则是战争……
与伊藤秀夫形成对照性命运的是邮差苏柳昌,影片让我们看到,两个同样怯懦的年轻人,一个有家国情怀、深明大义,一个麻木不仁、深受军国主义的荼毒。他们在战争的影响下,做出了不同的选择。影片提醒我们,或许战争对人性的异化,才是真正的悬顶之剑。
克制的镜头呈现
过往,以南京大屠杀为主题的名作不少。1987年推出的故事片《屠城血证》为南京大屠杀的真实性提供了“血证”;2009年陆川执导的《南京!南京!》以日军视角反思战争,同年中外合拍的《拉贝日记》则歌颂人物传奇;2011年张艺谋执导的电影《金陵十三钗》跻身豆瓣评分“最高历史片”。但不得不说,其中较为戏剧化的情节处理,过分刺激的视听体验,也引发了一些争议。
相比之下,《南京照相馆》的镜头语言显得格外克制。影片很少直接呈现性、血腥与暴力,也很少将镜头对准受害者,而是通过“照片”这一媒介来揭示历史的真相。
彼时,南京城内是日军烧杀抢掠奸的暴行,而照相馆里是日军“仁义礼智信”的伪善。那间满目红光的暗房,遍布剖腹、削首、轮奸、焚烧、活埋的底片。但镜头语言的克制并非代表电影表意的不痛不痒,因为被侮辱和杀害的都是鲜活的生命。他们是乡里乡亲,是电报局的李小姐、柳树巷八号的店家、广安街37号的姜老板……
诚然,战争是一场热战,但更是一场舆论战、文化战。战争的舆论战,或许正如20多年前张纯如的诘问:“我又在想,为什么南京暴行的受难者没有发出呼吁正义的呐喊呢?或者,假如他们曾发出了呐喊,为什么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得不到承认呢?”
枪支消灭反抗者的肉体,而相机扭曲大屠杀的真相。因此,《南京照相馆》不仅复原了南京大屠杀的诸多血色事件,更揭示了日军在南京大屠杀期间实施的“亲善照”骗局与“不许可照片”禁令,并且让80多年后的我们持续思考战争带来的绵长创伤。
动人的记忆定格
城墙是深种于南京人骨血中的乡土情结。若你问南京的城门究竟有多少?早几辈的老南京人大多会答:“里十三,外十八。”小朋友们则喜欢边做游戏边唱童谣“城门城门几丈高,三十六丈高,骑花马,带大刀……”
电影中,《数城门》这首南京童谣几次被念起,还作为主角洗照片的计时工具。“城门”“城墙”作为关键词也高频出现。影片开篇,日军从城门攻入南京,在城墙废墟下屠戮军民;后来,日军企图从城墙中撬走一块砖,用于建造宣扬军国主义思想的“八纮一宇塔”;最后,我们听到编号1213的邮差柳苏昌喊道:“挹江门!中山门!中华门!我们中国人不许可你们这么糟蹋!”
这时我才明白,影片为什么要将故事场景放在一家小小的照相馆。或许是因为,在战争到来之前,这家吉祥照相馆曾见证了南京城的春夏秋冬,记录了许多普通人“高光时刻”的笑意。
那些被替换的底片里,有新婚燕尔的小夫妻、福禄双全的高寿老人、保家卫国的军人、救死扶伤的护士、风华正茂的恰同学少年……但是无一例外,他们的结局,却都指向死亡。
这一幕幕交叉的蒙太奇是惋惜,更是控诉,因为他们才是南京城的主人。南京城也不仅仅是一座城池,而是念兹在兹的家园,是无数人的乡愁。
这才有了影片最震撼人心的一场戏,临别之际,金老板拉下照相馆里一幅幅背景布,是北京故宫、天津劝业场、上海城隍庙、杭州西湖柳浪闻莺、武汉黄鹤楼、万里长城,是“坐地日行八千里”的隐喻,更是“大好河山,寸土不让”的呐喊。
正是这份“寸土不让”,让怯懦的苏柳昌把生的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渡他人,让唱戏长大的林毓秀也做了回“穆桂英”,让偏安一隅的金承宗提出“这些照片要见报、要留存”,让警察宋存义奋勇杀敌……这些说着南京话、常州话、徐州话的平民百姓,有着朴素的民族情绪、家国大义、热血难凉,真正诠释了战火中的“仁义礼智信”。
影片结尾,响起了《永远的微笑》,一张张黑白照片与现实中的场景重合——昔日的金陵,鸡鸣寺的鸡不鸣,莫愁湖的愁更愁;而今夏的南京,鸡鸣寺的梵音悠扬,玄武湖泛起粼粼波光。
视角转向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内,那面由百名幸存者肖像照组成的照片墙,身影日渐稀疏。截至目前,登记在册的在世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仅剩26人。
幸存者在离去,而他们所见证的悲愤与耻辱,不容我们忘记。这便是《南京照相馆》的初心与成功之处:它用史实发言、以故事生光,亦告诉我们,将真实的历史显影,不是延续仇恨,而是为了对抗遗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