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溆浦县大江口镇犁头嘴码头

向警予铜像
■ 钟玲 文/摄
第一次知晓怀化的名字,还是在9岁时。那时的父亲总在闲暇时,谈起他在湖南怀化度过的青春时光,只因他年少时参军,曾在那里待过整整五年。那片土地烙印在他的生命里,极深,以至于退休后,仍每年约上曾经的战友,一次次重游故地。
年岁久远,儿时记忆早已漫漶不清,唯记得,父亲每每提到怀化,那双原本疲惫的眼睛总是会明亮起来,他说——那里的山是青色的,水是清澈的,雨是绵长的。只是三言两语,却让怀化变作一个遥远而温柔的符号,轻轻泊在我记忆的角落。今夏,得知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2025年年会在怀化举办,身未动,心已远行,只想早些踏着父亲的足迹,去寻那座曾带给他无数美好回忆的城。待抵达这个我未曾至的远方,父亲当年描摹的怀化的轮廓,才渐渐真切。
初遇鹤州
我自千里之外来。
从京城乘高铁南行至怀化,1923公里的路程,竟要耗去七小时辰光。于今人而言,这般路程已算得漫长。闲坐无聊,便取出《这里是怀化》来打发时间。读了一会儿,犹觉不足,又搜索起手机里的网络信息,试图以文字先触摸那片土地的脉络。
位于武陵山脉与雪峰山脉交汇处的怀化,古称“鹤州”“五溪”,自古便是文人墨客的灵感源泉,战国时期的诗人屈原行吟于此泽畔,兰芷萧萧,楚韵犹存;唐代的诗人王昌龄写下名句“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”,不知醉倒过多少天涯客;民国时期的文豪沈从文亦曾以“美得令人心痛”形容此地,一笔笔墨痕,道尽历史风韵……
如今,山水依旧,文脉千年不绝。
而字句间穿行的山峦、江河、古镇、苗寨、巫傩的传说,皆在我眼前洇开一片青黛色。
倦了,便倚窗听风。车窗框住的世界是一幅流动的墨色长卷,山影叠成深浅不一的绿,像极岁月堆叠的信笺,每一折都藏着一桩往事。愈近怀化,山势愈见奇崛。目光追着窗外飞掠的风景,忽然心底一颤——许多年前,18岁的父亲,是否也曾这样倚窗眺望同一片山峦?那时,尚无高铁,只有一列列绿皮火车在路途中“慢摇”,父亲所乘的那列火车里,必是一群军绿色的身影簇拥在车厢,喧哗笑语间,心怀对未来的憧憬。他们路过一个又一个山间村落,看炊烟袅袅,听鸡犬相闻,却浑然不知即将奔赴的是怎样的人生?
不多时,有了困意,于是闭目凝神。恍惚间,却仿佛听见老火车沉厚的喘息,铁轨与车轮碰撞的节奏,夹杂着年轻士兵的低语。他们或许在谈论家乡的麦田,或许在想象未来的“战场”,又或许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趟远离故乡的旅程。那时的他们,心中装着的是整个世界的辽阔,而脚下的铁轨,正是一座通往未知的桥。我与父亲的心境,自是不同的。而今的我,不过是为填满心中积存多年的那一点念想。
终于抵达怀化,已是傍晚,正逢一场大雨。雨雾中,整个城市都是模糊的。虽是初到,我却莫名觉得有几分故园旧识的亲切。至酒店安顿完毕,推窗见雨势稍敛,便信步走入街头。街灯浸在湿漉漉的雾气里,晕开一团一团鹅黄的光,积水洼里倒映着霓虹灯影,被行人脚步踏碎又颤巍巍地复圆。
身边陌生的湘音不断起伏,我不由得思忖:父亲多年来思之念之的地方,恐已不是他当年初见的模样,那个曾经的少年也早已两鬓染霜。如此眷恋这片土地,他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哪一片月光,哪一缕消散在风中的旧炊烟呢?
答案,就在我未来的脚印之中——在每一块青石板的缝隙里,在每一处转弯的老墙下,在流水与时光都带不走的温厚与苍茫里。
洪江烟火
“烟火万家,称为巨镇……商贾骈集,货财辐辏,万屋鳞次……”康熙年间,文人王炯撰写的《滇行日记》曾如此勾勒如今隶属怀化的洪江古商城的面貌。
我们此行的第一站,便是洪江古商城。
年会结束后的第二日,离开怀化市区,驱车两小时,一路穿过叠翠的山峦与曲折的河道,到达洪江古商城时,已近上午10点。以往,我也去过许多古城,这却是第一个名字中有“商城”二字的,于是猜想此地或许是仿古建筑群的商业街区,遂兴致寥寥。但步入洪江古商城后,才知,是我狭隘了。
烈日下,洪江古商城内的青石板路被照得发亮,青灰的檐、苍褐的砖、蜿蜒的巷,皆在无声地吐纳着数百年的烟云。高耸的窨子屋,一幢接着一幢,穿行其间,如行于明清旧梦中。迷宫一样的古城,七冲八巷九条街,目之所及,都是商号、镖局、钱庄、报馆、厘金局、古戏台、旧学堂……至今,这里仍有380多栋古窨子屋。
斗拱造型的窨子屋大多建于明末清初,清一色的青瓦灰墙。方向感不强的我,只记得自己不停地登高楼、下台阶。让我印象极深的,是鳞次栉比的窨子屋建筑群中那些古老的砖墙,它们早已斑驳,可魂灵却仿佛未散,只觉得,老得温柔。
偶遇一两面古旧的墙壁,生满了青苔,如绒毯一般,厚厚的、绿绿的。蓦然觉得这景象意趣盎然——青砖,沉淀了岁月的沧桑,是过往的沉寂;青苔,跃动着生命的鲜绿,是当下的萌新。它们共生共长,仿佛时光在此握手言和,一如今日的洪江古商城,古韵与新意相融,旧迹与生机并存,静默中自有声息。
似乎并不长的路,却恰似在阅览一册线装书,页页都记载着明清商帮的传奇。
兜兜转转间,还曾遇一素朴的木质介绍牌,静静书写着古城的身世:“坐落在沅水、巫水汇合处的洪江古商城,起源于春秋,成形于盛唐,鼎盛于明清,以集散桐油、木材、白蜡等闻名于世……素有‘湘西明珠’‘西南大都会’‘小重庆’之美誉……”
寥寥数语,便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时空之门:明清时期,这里是商旗蔽日、店铺叠檐、舟楫挤满河道的繁荣,耳畔也传来百年前码头的喧声——那些运夫的吆喝、算盘珠子的脆响、讨价还价的声音,纷纷杂杂,犹未散尽。这自然只是我刹那的遐思,唯走进忠义镖局时,我是真切地听到了昔日响彻古城的喊镖声——几位身着古代镖师服饰的汉子,正在情景重现当年押镖的旧仪,议镖、托镖、押镖……颇具江湖豪情,那一声声呼喊也遒劲有力。
正午时分,阳光更烈。此时,我却迷了路,索性一人步行到古商城的岸边发呆。却觉岸边的景象异常熟悉——是了,前几年,父亲也曾于此留下过一张照片,同一条河,同一个岸。远处,万屋覆瓦如鳞;脚下,滔滔水流抱城而去。
一时惆怅,从前,这条河流送走的是无数商船与梦想,如今,又是什么呢?我只知,今日的洪江古商城,愈夜愈美,近200家商户在此点亮着古城夜晚的繁华。华灯初上时,各色的店铺依然灯火可亲,迎接着八方来客。遍布古城的食肆里游人熙攘,隐于巷陌的民宿点亮一盏盏等候的灯,文创商店里流淌着古老与新潮碰撞的诗意……这一切,共同织就了一座古城的生动样貌——昼夜流转,生意不息。
离去时,古商城渐次隐入苍茫山影,遥想百年前的喧嚣,终被时光抚平成另一种风华,竟兀自生出一声叹息。时光的确不同了,唯有沉潜的岁月,仍在一砖一瓦间无声地流淌。
洪江虽不语,却道尽了沧桑。
溆浦风华
一地总有一地的风景。
出行前,曾言之凿凿对父亲说,此次还要去他待得更久的通道侗族自治县,他还叮嘱我代他看望一位老朋友。结果,阴错阳差却奔赴了溆浦。心中是略有些失望的,哪怕我知道——溆浦曾是屈原被流放时的行吟之地,亦是中国共产党唯一的女创始人、第一个女中央委员、中央第一任妇女部长向警予的故乡。
溆浦的水,是先于山抵达感知的,并不急湍,只是澄澈碧清。踏足这片土地后,《涉江》里那句“入溆浦余儃徊兮,迷不知吾所如”,忽然不再是纸上的文句,而成了可触可感的风与雾。
屈原在溆浦时,曾在明月洞赏月、行吟。那里,峡谷幽邃,石壁沁凉,以手抚之,竟触得一阵寒意。暗河自深处来,汩汩声里似乎还和着《九歌》的韵律。仰首望去,两座山峰之间的天空,形状确如一弯明月。思及千年前,屈原独行至此,兰佩葳蕤,衣袂当风。月光就是从这里洒在屈原的衣襟上,便觉得人与时空,在这一霎竟陡然贴得那样近。
洞中水汽氤氲成云,他且行且吟,字句坠入水中,一一化作了星斗。似乎不必再问,屈原为何选择在此与天地对晤?大抵是唯有这般幽深的洞窟,才盛得下他胸中那轮永不沉落的皓月吧。
离开明月洞后,车子慢慢驶入溆浦县城。由向警予铜像纪念碑广场、向警予同志故居、向警予同志生平事迹陈列室组成的向警予同志纪念馆,就坐落在溆水北岸。
来到溆水岸边时,恰是雨后。纪念碑广场上,向警予的铜像在天光下泛着哑光,穿着旗袍,裙裾被风掀起一角,像要随时迈步走去。她的眼神如炬,虽不知铜像的目光落在何处,但想必与当年她望向法国海岸的眼神是一样的吧——1919年的冬天,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目光登船,踏上了新征程,而后奔向革命洪流。
踩着被雨水淋湿的小路,步入她的生平事迹陈列室。不大的空间里,却记载着她从出生到英勇就义的传奇过往。乳名“九九”的向警予,原名向俊贤,生于溆浦一商贾之家。1916年,21岁的她就创办了溆浦女校,在湘西的群山间点燃了第一束女性解放的火把。陈列室的墙壁上,展示着她手写的校训:“自治心,公共心”。简单的六个字,却像沅江的激流,冲破了封建礼教的堤坝。而她写下的那些曲谱、手稿,都蕴藏着“女子也有冲天志,巾帼何须让须眉”的热血豪情。
隔壁的深院老宅是向警予的故居,童年和青少年时代,她都住在这里。天井里的砖缝苔痕斑驳,廊下的木柱已褪了漆色,却依然挺直如脊梁。向警予曾在此读书习字,烛光摇曳的窗棂下,不知伏过多少救国图存的宏愿。在其中一间卧室,墙上悬挂的一张老照片中,向警予的目光依旧清澈坚定,穿透了时光的烟尘,如今凝视,仍觉灼烫。
再细细品读那些展柜中她学生时代的作文、书信以及革命文物,心中竟开始隐隐作痛——33岁,她便凋零在武汉的刑场,以至于这走过几百年岁月的老宅,无论屋檐、旧物都泛着悲伤。那弥漫周身的冷意,直至我走到阳光下,才渐渐散去……
离开溆浦时,街巷间,烟火气正浓,小城一片岁月静好。人们行色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,路边的各式商店、饭馆也是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的嘈杂声让溆浦顿时喧闹……忽而想到,这烟火气里,不正藏着向警予当年的期盼?她要的,不就是这热气腾腾的人间么?
千年溆水,曾映照过屈子形容枯槁的身影,也倒映过向警予青春坚毅的面容,而那些未竟的天问,那些未冷的热血,如今都已化作不灭的星辰。
立于渡口时,望远山,听水潺潺,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溆浦,却让我收获了惊喜。在溆浦之美中,我悟得了山河之重:屈原行吟泽畔的孤愤,向警予慷慨赴死的壮烈,皆如暗河在血脉深处奔涌。此行所至之处,并非与世隔绝的风景,却是脚下大地的两种表情——一种承载千年叩问,一种铭记血火淬炼。
那一天,我见过了溆水河畔的星火,也听到了永恒的回声。亦如,洪江古商城里,一块宣传标语牌上犁头嘴社区所写的宣传语:“位卑未敢忘忧国,忧国就是爱国……”;亦如,那一年开往怀化的列车上,18岁的父亲也是心怀相同的抱负吧!
踏上归途的列车,才想起父亲的嘱托我没有完成。但,那又如何呢?我依旧欣喜。这座城市,既有商业文明的喧嚣,也有隐逸山水的静谧,恰似王昌龄既能写“黄金百战穿金甲”的豪迈,也能作“明月何曾是两乡”的温婉。我爱它永远纠缠的市井烟火与文人清雅,尽管,我不曾写出滚烫的文字去赞美它。
鹤州一行,也许只是岁月长卷中淡淡一笔,却也因此,叫人懂得何谓“迟迟吾行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