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版:文化周刊·什刹海 PDF版下载

版面: 文化周刊·什刹海

我家那位在军营


    幼时读古诗,总不忍读离别诗词,没想到现在却遍历诗中的历历滋味。而下一次他又会是在怎样的晨昏回到家中呢?

    ■ 李咏瑾

    刚挂断的视频电话再一次被打通,我怀里的崽立刻止住了哇哇大哭,满手眼泪鼻涕地松开了我的衣襟,抓向了亮亮的手机屏。

    手机屏的那头,累了一天的丈夫刚换上了凉快的大背心,只见崽一怔,聪明的丈夫马上反应过来,旋即套上了旁边沙发上自己满身汗渍的军绿衬衣,再戴上了那顶帽徽闪闪的军帽,“宝宝,是爸爸,是爸爸呀,爸爸爱你,爱你。”平时粗大的嗓门此刻柔软得仿佛只能触摸心灵的琴弦,于是崽破涕而笑,感觉线条刚毅的丈夫在电话那头一下心都融化了,恨不得从手机屏幕里伸出双臂,紧紧地将宝宝搂在怀里。

    于是一大一小“呀呀哦哦”地隔着屏幕有说有笑了半晌,电话再次被挂断,宝宝哇地一下又哭了起来,我萝卜蹲、飞机抱都使上了,怎么也哄不好的那种。于是我叹了一口气,再一次拨响了电话……后来我告诉丈夫,崽去医院做儿保,医生让她练趴趴时,发现她的脸总是固执地朝向左边。我们百思不得其解,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,后来回到家,我们才发现她平时练趴趴的尿布台左边是一个衣帽架,架子上挂着一件军装,丈夫不在家的日子里,崽总是长久地凝望着那件静静的军绿色的衣裳,似乎懂得父亲和这件衣服有着怎样不一般的联系。

    丈夫没有我这样多愁善感,思维往往直来直去,据他分析,大概是宝宝出生时,他去医院陪产,奶瓶都没带,就带去了这件军装。宝宝回产房后照的第一张照片,他用这件军装小心翼翼地裹着她,贴着她的小脸,照下了父女间的第一张合影。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把军装作为宝宝出生后的襁褓,我猜这件军装背后所代表的,是他一生最大的热爱、最为看重的铿锵,还有最希望被理解和传承的那份悸动……而这一件随他走过东北的寒冷冰霜、经历过西南的山势崔巍,而此刻又投入西北黄沙漠漠的铁血军装,用来抱住他那刚刚出生的、最柔弱的小小孩儿,用世间至为刚强的来承托世间至为柔弱的……他简直不能知道自己还能给什么更好的给她。

    又到暑期,这是每年黄土高坡上最好的时光,远离了长达五个月的严寒冰霜,又远离了春天扑面而来的沙尘,整个夏天里,难得的绿意一点一滴地装点着塬上的时光。丈夫于是非常希望我带着孩子去探亲。可是崽还小,实在不方便带着她远途跋涉,另外比起蜀中盛夏的清凉,实话实说西北那边还是太热了些,还是那种少有雨水调剂的燥热。屋檐下倒是阴凉,早晚辰光甚至会冷得你打个寒战,而一到大太阳下就是整片海水一样无边无际的阳光,让人头晕目眩,感觉皮肤辣辣的好像着了火。

    丈夫是四川人,当然不适应那边的气候。他刚去的时候,白皙的脸上顶着一副眼镜,看上去文质彬彬,后来在视频里肉眼可见他的皮肤越变越红,即使隔着屏幕上粗颗粒的分辨率,都能看见他脸上生出风化的砾岩一般粗糙的纹路……但你若问他那里的生活如何?

    “好得很!”他爽朗地答道,天气也好,吃得也好,这里的人也很纯朴,去上级单位开会时还遇见了很多老战友……我清楚他的个性,只要身在军营中,不管被调到了哪里,他都觉得“好得很”。比如年轻时在哈尔滨的风雪中站岗,他现在回忆起那段青春飞扬的岁月,都觉得“好得很”。他在那里浸染出一口带着浓重鼻音的东北话,听见他那爽朗的东北大嗓门,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,会误以为这是一个身如铁塔的东北大汉,哪知道疾步迎出的却是一个精悍的南方小个子。而这个南方小个子久别重逢时拥抱自己身高一米八的东北战友,彼此放声大笑时气场铿锵,军旅生涯影响了他们一生的豪迈气质。

    正因为理解他的心之所向、尊重他的情之所系,所以我渐渐地也习惯了这样常年的离别。丈夫铁血,但柔肠,工作忙起来家里的电话都顾不上接,可是闲下来的深夜,他告诉我,春末的时候,闻见军营边上的槐花香,他又觉得很孤独。槐花的香甜,可能算我们分隔两地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浪漫情节。

    自小,我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独属于槐花的丰姿,花开胜雪,清甜无比,用来蒸饭、烙饼、调羹汤,都是难得的佳肴,但偏偏在我和他自小的生长环境中,都几乎没见过槐花。在春天里一次开完会回驻地的路途中,他看见了车窗外照金薛家寨山上漫山遍野的白,好像洁白的云朵低垂,湿润地覆盖在了粗砾的黄土地上,同行的当地战友告诉他,这就是野生的槐花。他模模糊糊记起我对槐花的热爱,于是记下位置,空闲时专门跑去为我采了满满一大兜来,据说采得异常辛苦,脚上的鞋都踩歪嘴了,胳膊都划拉出了细细小小的血道子。没想到拿回单位时,人人都笑他,本地人都知道,槐花只有那种极嫩的、白中带绿的芽苞才好吃;而绽出花瓣的槐花,看起来一大串,其实棉棉絮絮,早没啥吃头。况且这东西现在也有种植的,一到时节,菜市场每天都有卖的,相当便宜。他笑着买来几十斤,冻成冰坨子探亲的时候背回来。“礼物就这?”我笑话他。“不止呢?”他手把手开始教我蒸槐花饭,用槐花煎鸡蛋,用调上槐花蜜的槐花做馅来蒸包子……“这是我专门去单位食堂学的,平日里我照顾不到家里,你只能自己学会,自己好好照顾自己。”他愧疚地说。

    写到这里,中间几次唏嘘停笔。坦白说,回想我和丈夫数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,历来下笔涌泉的我第一次感觉不知该怎么提笔。那些宏大的、激昂的叙事令人感佩,但是落实到具体生活的点点滴滴,才是他们真实的、属于家人的那一部分牵念。而和丈夫多年的聚少离多,刚觉温存,又要别离,让这一部分能够回忆起来的生活细节变得格外稀少而珍贵。我想着上一个冬天里,他给我背回来十几双羊毛鞋垫,知道我喜欢写作,冬天里习惯在书房一坐老久,于是他找了一大块厚实的羊毛毡,按照我的鞋码,自己动手给我剪了一大沓鞋垫……我又想起他探亲结束走的那天,给我泡了一大杯热腾腾的茶,送走他后,我独自坐在茶几前,双手捧着茶杯,感觉它在掌心慢慢变凉……这些细节不多,历历可数,但是它们是支撑着我在遥远的家乡等待着他的动力。

    幼时读古诗,总不忍读离人诗,没想到现在却遍历诗中的历历滋味。而下一次他又会是在怎样的晨昏回到家中呢?我会抱着孩子,遥遥地等待着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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