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顾电影名字“灿烂的她”，其中的“灿烂”究竟何意？我想，是那幅名为《告白》的画中，奶奶牵着两个孙女向光望去的样子，更是这部电影从我们心底唤起的，那份久违的、对爱的信仰。
■ 范语晨
在今天，对于一部讲述亲情的电影，我们会有怎样一番期待？
于我而言，近些年常常看到和想到的，往往是那些埋在心里难以言说的爱意，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与误解，抑或是略显拧巴和压抑的东亚式家庭关系……似乎，我们早已习惯于磕磕绊绊，习惯于无奈琐碎。畅快淋漓的亲情书写，反倒已许久未见。
然而，在这个春日，徐伟执导、惠英红、刘浩存主演的电影《灿烂的她》让我再度为亲情酣畅地哭了一次，也再度目睹了人性深处的爱的能量。
由于自小与奶奶一起生活，与奶奶感情极深，初看到电影定档时，吸引我的不仅是《灿烂的她》这个女性主题的片名，还有双女主设定中的祖孙关系。果然，电影启幕后，最先让我沉浸其中、数度动容的，是那些亲切的祖孙相处瞬间。故事的开端，便是小嘉怡父亲早逝、妈妈离开后，奶奶江秀枝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保护——奶奶用价格不菲的鱼换取嘉怡想要的彩色蜡笔时的那种毫不犹豫；奶奶把炸好的黄花鱼挑出鱼肉给嘉怡、自己啃鱼头和鱼骨的那份偏爱；陪着嘉怡做一切她爱做的事情、情不自禁说出“奶奶陪嘉怡一万年，好不好？”时的亲昵无间……
每一个场景、细节和心境，在惠英红自然又富有感染力的演绎下，都让人感到无比熟悉，我的奶奶又何尝不是视我如珍宝？湿着眼睛，我恍若又回到了童年，又看到奶奶对着我时掩不住的笑颜，一头扎进了奶奶那满眼满怀、毫无保留的爱意里。
此时，爱是肆意的给予，是甜蜜的陪伴。
然而，最初的温暖与欢笑突遭不测，早早结束在了奶奶和嘉怡的记忆中。小嘉怡在和奶奶一起逛集市时不慎走失，被妈妈带回了继父身边。于是，漫长的离别与各自的苦痛，开启了整部电影的主要戏剧矛盾。一边，是奶奶江秀枝坚持了11年的寻亲之路——她带着自己晒的鱼干海货和一张孙女的寻人启事，走遍了大半个中国，银幕里是她不断苍老的面庞和深埋于眼底的哀伤；一边，则是一个女孩暗无天日的苦难——镜头里，不法分子威胁女孩直播卖假货、强迫她拍擦边照片……直到嘉怡拼命逃脱后被带到派出所，才终于被奶奶找到。奶奶对久别重逢的孙女愈加疼惜，想尽一切弥补这么多年来她吃的苦。奶奶又做回了孙女爱吃的黄花鱼，欢天喜地给她买衣服，托人送孙女去插班上学、拜师学画，出手赶走威胁孙女的小混混，在女孩被回忆裹挟时轻轻地告诉她“不要和过去较劲”……
可孙女的反应却耐人寻味。黑暗的经历让她已然不相信爱，不相信光。奶奶所做的一切诚然在缓缓触动着她，但她的目光里，更多的是沉默、漠然与无措。奶奶面对这样的孙女，从未有过失望与质疑，也从未触碰、探问她的过去。奶奶的豁达明理，孙女的矛盾躲闪埋藏着更大的悬念，也让人物的灵魂在观众心里渐渐充盈、丰满。
此时，爱是无言的包容，是执着的托举。
而随着女孩要去省城参加绘画比赛，同时她恶魔般的父亲李胜民露面索要钱财，电影的矛盾冲突达到高潮，爱与痛、光明与黑暗在孙女的身上交织拉扯，而她身上的秘密也终于浮出水面——原来，她并不是江秀枝奶奶的孙女嘉怡，而是李胜民的亲生女儿李斯然，当年李胜民为了骗保给自己的女儿挂上嘉怡的海豚项链，让她冒充嘉怡的身份，真正的嘉怡却早在11年前的车祸中丧生……被奶奶温暖的李斯然决定不再在阴影下生活，她把奶奶的积蓄悉数返还，并报警揭发了当年的骗局。
而对奶奶江秀枝来说，这无疑是莫大的打击。她毫无保留的爱与维护、久别重逢的欢喜，到头来却是欺骗、虚妄与早已失去孙女的悲伤。故事展开至此，人性与情感的复杂与矛盾，便在这个悖谬的情节中最大限度地显露出来：李斯然起初不说破身份，是出于逃离困境的阴差阳错，更是贪恋这自小没有得到过的温暖，而决定告别奶奶的时候，她早已因为奶奶的爱而看到了生命的光，对奶奶生出感情，在屋里贴满了叮嘱的纸条；而江秀枝的内心则翻滚着更大的波澜，她没法不恨李斯然，不仅因为她的欺骗，更因为她的存在始终提醒着自己孙女已离世的真相，可她又不能不怜李斯然，这个女孩本也无辜凄凉，且两个人相伴的日子已经让她的内心有了牵挂和羁绊。那么，是否为李斯然卷入的案件出庭做证？对江秀枝来说不啻一场内心的生死搏击……
世间的晦暗明亮，命运的戏弄差池，就这样降落在她们两个人之间。最终的法庭上，江秀枝奶奶来了，把冷冰冰的呈堂证言变成了一次与这个女孩有关的内心独白：奶奶让李斯然感受到了被爱的光亮，而李斯然的出现又何尝不是奶奶孤独晚年里的光与希望？银幕里的法庭与银幕外的观众席，皆是泣不成声。让人动容的已经不只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牵绊，世事无常的无奈伤感，更是人性深处的善良、豁达与慈悲。奶奶的出庭是艰难的选择，但她踏入法庭表露内心的那一刻，她在神智逐渐混乱之前依然放不下斯然，在录音机里与她说话的时候，你会觉得，没错，这才是那个喜欢唱《潇洒走一回》、喜欢喝小酒、坚韧乐观到骨子里的奶奶啊。
此时，爱是比海更深的双向救赎。
在谜底揭开的整个过程中，电影的叙事是并不复杂，甚至略显单薄的白描。无论是斯然还是奶奶，她们的内心世界、曲折纠葛、触动变化，都还有更多挖掘与描摹的空间。可《灿烂的她》却给了我们一幅黑白分明的画卷，一面是黑暗深渊，一面是爱的乌托邦。就连奶奶身边的侄子一家和其他村民，都被呈现为淳朴善良、对归来的“嘉怡”张开双臂全力接纳的一群人，即使面对李斯然带来的种种风波，他们都从没有一丝自私的考量、恶意的揣测。观影之时，我也不禁生出疑惑与遗憾，这样的善意符合现实逻辑吗？童年黑暗给斯然带来的影响能如此轻易地消解吗？善与恶，爱与恨的交织，或许该包含着更复杂的缠斗？
在《灿烂的她》片尾，奶奶离世，斯然画出满墙蔷薇的那一刻，我却完全接受了这个似乎过于简单直接的故事。只因，在自我边界不断得到捍卫、在我们对原生家庭、代际关系具有更加理性认知能力的当下，我们日益独立清醒，但也不可避免地丧失着对爱与关系的信任。而《灿烂的她》或许就在用一种汹涌又纯粹的爱意叩问着我们的内心：是否还能相信本真的爱，是否还有强大的勇气和能量，去毫无保留地爱人，也相信自己能够毫无保留地被爱？
环视一眼周边泪眼蒙胧的观众，或许大家心底的回答依然是，愿意勇敢去爱，勇敢地接受爱。回顾电影名字“灿烂的她”，其中的“灿烂”究竟是何意？我想，是那幅名为《告白》的画中，奶奶牵着两个孙女向光望去的样子，更是这部电影从我们心底唤起的，那份久违的、对爱的信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