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家的“墙门间”里，一个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，我围着火炉，一本接着一本读书，从楚辞汉赋的旖旎绮丽到唐宋诗词的风流倜傥，从纵横江湖的刀光剑影到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。只记得，我的灵魂在白纸黑字间走遍了大江南北，在油墨幽香中横跨了古今中外，吹灭读书灯，披上一身月，真正得了读书的兴味，才算是做了时空的主人。
■ 申功晶
初春时节，我忽而惦起了老宅的“墙门间”。旧时江南，殷实人家的宅院或略有规模的老屋，都有几间“墙门间”。
所谓“墙门间”，就是门厅两侧的厢房。里面堆放一些生活杂物，或住着级别最低的仆佣。一来，房尽其用；再者，一旦稍有“风吹草动”，方便家丁们及时起身“看家护院”。
我家老宅的“墙门间”里曾住过几家“外来户”，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。按照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，外围墙是不开窗户的，整座宅院似一个铁桶般坚固的堡垒。这些“外来户”均是暂租户，每家每户只能占有一间墙门间，仅有的一间“不通风、不透气”的房屋承担着一家人“吃喝拉撒睡”的功用，可谓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。
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，东厢房里住着一对中年“半路夫妻”。天不太冷时，男人就在走廊的过道上搭一张小木桌，一盅黄酒、两碟子菜，一荤一素，菜品极其普通，炝毛豆、花生米、红烧肉、香煎鱼……自顾自地抿抿老酒，哼哼小曲，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
西厢房的一对老夫妻前脚搬走，后脚就搬来一对小情侣。最吸睛的是那小伙儿，他容貌清秀，剑眉星目，即便用现代人的审美标准来衡量，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“漂亮男孩”。莫说姑娘家，连大老爷们儿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。较之男主，姑娘的颜值就略为逊色，可一头披肩长发，给她平添了几分温婉可人。她看着更像男孩的长姐。
当小伙斜倚床头，或翻书或看电视时，姑娘或在天井里洗被褥衣物，或在灶台上“洗手作羹汤”。两人是大学同学，从“一见钟情”到“坠入爱河”。可姑娘的父母均是高级知识分子，小伙则出身普通工人家庭，因此，这段恋情从一开始就遭到强烈反对。毕业后，姑娘在一所中学当教师，小伙进了一家国企担任办公室秘书，其实就是打杂的活儿，前途暗淡得紧。于是乎，两人学起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，过起了“只羡鸳鸯不羡仙”的小日子。
小伙脑子灵光，他辞职创业，没多久就发了财买了房，提前结束了这段“蜗居”时光。我本以为，“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”。可多年后的一个傍晚，当我下班回家，路过一家小酒馆，一位挺着肚腩、满脸胡楂的中年人叫了我的小名，见我一脸茫然。他眨眼一笑，这狡黠的神情让我顿然想起一个人——“墙门间”里的漂亮小伙儿。
岁月可曾饶过谁，“英俊少年”发福成“油腻大叔”，他的现状也同样令人唏嘘，这段“始于颜值”的爱情并没有“终于人品”。
他告诉我，他们搬出去不到半年就分手了。错在他，他和生意场上的朋友去酒吧，酒酣耳热之际，小伙做了糊涂事。姑娘伤心之余，在一个雨夜，收拾好行李，默默离开了。究竟是“门不当户不对”一语成谶？还是“只可同患难，不可共富贵”惹的祸？小伙儿后来也谈过几个女友，至今仍单身一人，他说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姑娘了。他偷偷打听过她，她嫁了一位岁数略长的公职人员，丈夫对她十分疼爱，现在儿女绕膝，十分美满。
在所有的住客都搬走后，“墙门间”做了我家的灶间。每到冬季，我叔祖母每晚都要烧热水洗脚、冲汤婆子。我家的大厅地儿宽敞、房梁又高，即便落地长窗紧闭，仍透着几丝渗入骨髓的寒意。于是，我端起小板凳，蜗在狭小的灶间，坐于煤炉旁，手里捧着一卷书一边取暖，一边消磨时光。陪伴我的是一把铁皮老壶，它稳若泰山地安坐于煤炉上，煤炭发出“沙沙”声响，壶中的水在熊熊炭火的燃烧中持续升温，冒出白烟，“滋滋”作响，撩动着寒夜的静谧，让人感受到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。
一个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，我围着火炉，一本接着一本读书，从楚辞汉赋的旖旎绮丽到唐宋诗词的风流倜傥，从纵横江湖的刀光剑影到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。一本本书即是一个个打开通往新世界的窗口。我已经记不清在多少个寒夜，拥着一炉炭火，读过多少本书。只记得，我的灵魂在白纸黑字间走遍了大江南北，在油墨幽香中横跨了古今中外，吹灭读书灯，披上一身月，真正得了读书的兴味，才算是做了时空的主人。
再后来，老宅拆迁，“墙门间”亦随之“灰飞烟灭”。
很多年后，我来到家乡郊外的一个古村，那里有一处保存完好的名人故居。我跨过门厅，看到“墙门间”东厢房内象征性地摆置着几样农具，西厢房则是一桌一椅，一位年近花甲的大爷，趴在桌案上，捧着茶杯看报纸。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小床，应该是供值夜人员休息，说是管理办公室，实则更像“半个家”。
我忽然心潮澎湃起来，这方逼仄狭促的小天地，让我怀念起自家的“墙门间”，静思往事，如在目底：相濡以沫的老年夫妇、自得其乐的中年男子、你侬我侬的神仙眷侣……某个深夜，姑娘是否会忆及“墙门间”里那段浓情如蜜的“暖”时光？爱巢虽小，却装得下为了追求爱情奋不顾身、舍弃一切的勇气。
我却经常惦念起那段“暖”在“墙门间”里的读书时光，因为我是一个贪图安逸、不求上进的人，从小就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追求。可当下社会人心浮躁，有时候不免也会“心里长草”。我只奢望，每天有大把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，在一间清清静静的小屋子里，想一点事，读一点书，写一点文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