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栏目:智享美食

版面: 爱生活·时尚

盛夏思本味,心静自然凉


    好的食物,都是时间的礼物,必得经历过漫长的季节,于不慌不忙的生长中,逐渐积累出丰美的味道。初夏的南方,是茨菇、菱角和鸡头米的主场,清炒,做汤,都是满满的夏天味道;东北农家菜园里刚摘下来的茄子和青椒,洗一洗,直接蘸酱吃,又脆又甜……

    ■ 沈荻

    中国人在对食物的选择上,永远以味觉为本,但千变万化,又极为玄妙。

    冬季时,我热爱一切浓厚肥腴的食物,麻辣火锅、红烧羊肉、排骨汤、铁锅炖……对青菜、水果和谷物几乎失去兴趣。对味蕾的狂轰滥炸,像是一首张扬的摇滚乐,极大地满足了口腹之欲,也舒缓了冬日的阴郁。

    春天乃至入夏之后,身体开始自觉地进入另一种状态,避开重口味的食物,去吃当季的水果和蔬菜,改用调料很少的烹饪方式,回归清淡。不加糖的牛奶是甜的,白米饭也是甜的;玻璃杯里扔两朵茉莉,静待一会儿,就是一杯清香解暑的冷萃茶;将油爆换成白灼,也能在一只虾里吃出丰富的滋味。新鲜虾肉紧实弹牙,甜中透出一点微妙的咸意,仿佛带着旷野的海风与海水的氤氲之气。 

    在秋冬囤积脂肪,在春夏返璞归真,周而复始的循环中,对食物的选择,出自身体的本能。西方谚语有云:“You are what you eat”,意为“人如其食”,但对中国人来说,丰富多元的饮食文化,注定了我们在对饮食的追求上,既践行着大道至简的精神理念,更蕴含着天人合一、顺应自然的道理。

    本味是时间的礼物:时间对了,食物的味道就对了

    中国人对食物的最高褒奖,就是一个“鲜”字。这个字,不但取决于食材本身的新鲜程度,更取决于时间。

    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中说:“有先时而见好者,三月食鲥鱼是也。有后时而见好者,四月食芋艿是也。有过时而不可吃者,萝卜过时则心空,山笋过时则味苦,所谓四时之序,成功者退,精华已竭。”

    早在公元前十六世纪,“中华厨祖”伊尹就领悟到了烹饪的法门:一为火候,一为调味,但最重要的,是对应“阴阳之化,四时之数”。

    好的食物,都是时间的礼物,必得经历过漫长的季节,于不慌不忙的生长中,逐渐积累出丰美的味道。当马兰头、香椿叶和荠菜伴随着初春的雷声和雨水出现在田间地头,昭示着节气轮转,万象更新,已然又是一年。将野菜采下,碾碎的瞬间,清冽香气于鼻端流淌,仿佛又是一种骄傲的宣示。这香气里,可足足蕴藏着一个冬季的苦寒考验呢。

    只需焯水凉拌,就可突出野菜本身的鲜味,要吃这口鲜味,只能趁春天,再过几日,野菜就变成了野草。

    初夏的南方,是茨菇、菱角和鸡头米的主场,清炒,做汤,都是满满的夏天味道;东北农家菜园里刚摘下来的茄子和青椒,洗一洗,直接蘸酱吃,又脆又甜;云南人早已备下了采蘑菇的篮子,就等待着一场彻夜的大雨;湖北人偏爱刚冒出嫩芽的藕带,而四川人正迫不及待地摘下鲜嫩的豌豆颠(豌豆的嫩头),用来下面和煮火锅,一顿红彤彤的火锅里,必得有一大碗青翠碧绿的豌豆颠坐镇,才算有文有武,攻守兼备。

    我老家习惯吃蒸菜,从春天的槐花、芹菜,到初夏的灰灰菜,裹面上锅蒸,香油蒜末一拌,既是菜又是饭。夏天的苞谷煮熟了,糯且有嚼劲,越嚼越香,一根老玉米几乎就可当一顿饭。

    苏州人讲究在初夏吃三虾面,此时的虾籽饱满,虾肉鲜嫩,虾脑肥美,而这样的状态,多则不过一个月,若是错过,就只能静待来年。冻品固然可以充数,却绝对入不了老饕们的眼。

    盛夏刚过,各沿海地区纷纷开捕,一声令下,万船齐发,带回了积攒一夏的肥美海鲜。渔民们在岸边现支起大锅,清水煮杂鱼,什么调味都不放,就是无可取代的一锅好鲜汤。

    时间对了,食物的味道就对了。

    本味是一场寻根之旅:寻找着一种认同

    看蔡澜的书,有一节印象很深:他说海鲜最过瘾的吃法,是到马粪海胆的原产地,新鲜海胆捕上来,现拆,铺在白米饭上,倒上一点点日本酱油,就那么一大碗吃下肚,最是惬意。

    蔡老先生是新加坡人,祖籍广东潮州,又在香港定居多年,饮食口味整体更偏向南粤。他认为白灼就是最好的烹饪方式,与其观点异曲同工的,是提倡螃蟹只宜清蒸的浙江人李渔。在追求原汁原味这一点上,生长于溽热之地的广府人和饮食淡雅的江浙人,仿佛天生就深谙其道。

    在刚刚过去的6月去了趟新疆喀什,下火车第一顿饭,就是一大盘馕坑烤肉。烤肉表皮略焦,外韧而里嫩,完全没有羊肉的膻味不说,孜然和辣椒等调料一概没有,唯一的调味品只有盐,和我在其它地方吃到的烤肉大相径庭。原来喀什人认为,只有不新鲜的肉才需要用复杂的调味料,而最好的羊肉,只需要一点点盐就够了。对新疆人来说,烤,才是处理肉类和粮食的基本方式。

    南方人汪曾祺最念念不忘的,总是老家的日常小菜,是一碗“北人不解此味”的黄豆芽汤加雪里蕻泡饭,也是病时母亲特用薄铫为他熬制的泛着米油的稀粥,更是春天初生的枸杞芽和蒌蒿。他在北京住时,曾托人从家乡带来些野菜,路上耽搁,已经捂坏大半,老先生只得挑了一些不太烂的,勉强炒了一盘。

    我们念及一种食物,往往是在眷恋吃食物时的心境和氛围,而越是简单的食物,所代表的,常常就是旧时故乡的味道。就像小时候的夏日,刚从菜园里摘下来,放在井水里泡过的黄瓜;或者一碗手工擀出来,只放了菜叶和两滴香油的汤面;刚炸好的萝卜丸子,扔一个在嘴里,烫得跳脚,满口清香。在越来越快节奏和便利的年代,吃的家常和简单,反而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。

    在贵州曾吃过一种水晶葡萄,有花香,但籽大,肉薄,略有酸味,除了贵州本地,就只有在购物平台上才能找到。评论里出现最多的,就是那些背井离乡的贵州人。想来,他们也是在一颗葡萄里,找到了家的味道。

    南宋林洪的食谱《山家清供》中,有十二道菜以花入馔,以梅花最为受宠。不但用梅花泡茶、煮粥、佐酒,就连吃面食,都要做成梅花形状。看他细细地讲述如何用雪水和梅瓣腌渍白梅果肉,酿成“蜜渍梅花”,简直像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位娇弱美人。

    他对梅花的特殊感情,仿佛与身世有关。林洪自称是林和靖的第七世孙——那位有“梅妻鹤子”之称的林和靖,生平最喜的就是梅花。林洪对梅花的偏爱,更像是在效仿和致敬自己的先祖。《山家清供》简洁清雅的品格,与当时奢靡饮食的社会风气大相径庭,却与林和靖的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,在意境上达到了惊人的契合。

    谁又能说,他不是在寻找着一种认同,一种遥远的味道呢?

    本味是百味可纳的包容:道法自然的烹饪之法

    袁枚说:“物有本性,不可穿凿为之。”他明确反对饮食的过度加工,认为那是矫揉造作的行怪之举,提倡物尽其用,方尽其美。袁枚认为,鸡鸭鱼肉,从头到尾每个部位都好吃,有人烹饪甲鱼,专取其裙,却不知味在肉中;有人蒸鲥鱼,只要鱼肚,却不知道背部的肉更是鲜美;有人将咸鸭蛋的蛋白去掉,只要蛋黄,更是过犹不及,令人兴味索然。

    关于烹饪之法,袁枚不但欣赏原汁原味,也认为“味太浓重者,力量甚大”,需用“五味调和,全力治之,方能取其长而去其弊”。翻译成现代汉语,就是有些肥厚膏腴甚至腥味十足的食材,天性特殊,需要更浓重的味道去调和,用复杂的手法烹饪,才能突出鲜美,掩盖缺陷。

    佐物之美,而非夺其味,千变万化,不离其宗。或许,食物的本味,并不只是追求清淡一味,也可以是认识到食物的不同特性,去芜存菁。比如内脏五花、鹅掌鸭信,就更适合红烧、爆炒或香料卤汁,而每一种烹饪方式,本质上都是在追求和升华食物本身的味道。无论酱爆、油炸、白灼、卤水,都各有其长,厚重酸辛,也各有其美妙之处。

    汪曾祺说:“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、杂一点,南甜北咸东辣西酸,都去尝尝,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。”世界是五颜六色的,食物的味道是多姿多彩的。一箪食,一瓢饮,固然是一种人生追求,至情至性;大辣大辛,也是另一种人生况味;极致的简单和繁华之间,往往并非壁垒分明,而是处在一种圆融的互通,以及不断变化的平衡之中。犹如岁月交替,冬去春来,真正分出高下的,恐怕是那一份用来品尝和欣赏的心境。

    吃货界的精神偶像苏东坡,身在汴京时,时新花果、鱼虾鳖蟹、鹑兔脯猎,他无一不爱。被贬黄州,就撒野豌豆于田间,“点酒下盐豉,缕橙芼姜葱”;又写《猪肉颂》,从此有了东坡肉;被贬到惠州,就“日啖荔枝三百颗”;及至海南儋州,贬无可贬的困境中,他更爱上了生蚝,认为无论蒸煮还是烧烤,都“食之甚美,未始有也”。

    对苏东坡而言,美食不分贵贱,也不在乎流派。他爱吃醋炙白鱼,也爱吃浇了杏酪的羊肉,苦笋江豚,青蒿凉饼,都是心头好。膏腴吃得,菜根咬得,但凡有的吃,吃得下,三餐有继,又有清风明月相伴,就是人生乐事。

    我们中国人所向往的风骨和品格,不只是追求饮食清简、生活朴素的表象,还是一种无论身处繁华闹市,还是陋巷小屋,无论鲜花着锦,还是坎坷低谷,都不改心性的人生态度。想来,这样的状态,才是真正回归到了人生的本味中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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