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见习记者 李熙爽

　　“乐家的叔叔阿姨，你们的大儿子（小夏）回来了，记得回家，相互通知。”

　　“大儿子”是短视频平台的一位男主播，他称呼自己的老年粉丝为“爹妈”，将号召粉丝进入直播间叫作“回家”。

　　一条1分钟的短视频，引来1.4万条留言和近6万条点赞。

　　“大儿子是你吗？好想你呀。”“天才儿子，您穿这套衣服太漂亮了。”……视频下方，不少老人积极发言。

　　当晚8点，直播间准时开启，一名自称遭到亲人背叛的“莎莎小姐”隆重登场，不顾“管家”等人的劝阻，执意要用299元的价格将包含酒水、手表、戒指等7件物品的礼盒“送”给直播间的“家人们”，小夏则在旁边帮忙“上链接”。一时间，直播间内的粉丝一边投入地安慰“莎莎小姐”，一边下单购物。

　　同一平台，女主播“小云”也开启了自己的直播间。她激动地告诉粉丝：“叔叔阿姨，我们正在统计粉丝名单，入选名单的能参加线下巡展会。”粉丝们的留言快速刷屏，“小云，我买了好多你家的产品，能进入名单吗？”“小云，我在你直播间拍了几十件藏品，很期待你的巡展会。”……

　　一名花费2万余元购买藏品的老人告诉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，只要能参加巡展会，自己的藏品就将被人高价收购，“已经有幸运粉丝被抽中了，一下子赚了50万元，小云都给他们拍视频了，不可能是假的。”

　　停不下的购物

　　3月，草长莺飞，刘佟佟发现，自家的快递也在“生长”。“母亲一周要取三四次快递，取回来也不开箱，快递堆积得像小山一样。”

　　拆开快递箱，里面是字画、纪念币等物品，也是母亲口中即将升值的藏品。她这才知道，母亲沉迷上了直播购物。“主播小云告诉他们，国家下发了文件，即将高价回收邮票、纪念币等藏品，想要赚钱的老人可以在直播间下单，这是一种投资。”

　　不仅如此，直播还有剧情。小云和工作人员化身渠道多、路子广的成功商人，对国家政策侃侃而谈，分析藏品如何增值；西装革履的演员们自称上市公司老总或富二代，高调表示要以超出市场20%的价格，收购粉丝手中的藏品，有多少收多少，不过，只有参加巡展会的粉丝能享受该福利。那怎样才能参加巡展会呢？在直播间购买指定商品，买得越多、等级越高，参加线下活动的可能性越大。

　　如此荒诞的剧情，实际上是直播间的“筛选”手段。直播行业从业者透露：“这是一种筛查机制，将轻信、容易上当的人‘筛’出来，从而确定目标群体。”刘佟佟也发现，“在小云建立的粉丝群里，老年人居多，大部分都跟我母亲一样，已经退休，有时间又有积蓄。”

　　刘佟佟告诉母亲，直播间的剧情“一眼假”，但母亲深信不疑。“这些主播洞悉人性，抓住了母亲想赚钱的念头，让她‘入坑’。他们卖货也有套路，刚开始只卖几十元、上百元的小物件。慢慢地，上架的商品越来越贵，定价为1999元甚至更高。”刘佟佟说，母亲年轻时做过生意，主播的剧本能引发她的共鸣。“她经常给主播发私信，在私信里赞美小云，但对方从未回复过她，她也不泄气。”

　　何日华的父亲，遇见了另一种直播间剧本——将老年粉丝称为“爹妈”，用亲密关系与情感链接促使粉丝消费。“主播说自己背负巨额债务，一边打工一边供养父母，还有人迫害自己。”然而，不管人设多么励志，最终都会引出某种商品。“主播讲故事，我父亲就买单，还给对方刷礼物。”

　　网友香蕉的父亲同样沉迷直播购物，“明明血糖高不能喝酒，还在直播间买药酒，还有人参膏、熊胆粉，主播卖啥他买啥，回来一查都是‘贴牌’产品。”苏昭的母亲在直播间买“黄金”。“主播称自己在跟‘中国黄金’的老总连线，老总说自己儿子不孝顺，不给儿子留遗产，要给粉丝送福利。主播高喊‘纯黄金，买到就是赚到’，但购物详情页上却标注为‘非金制品’，母亲也不懂，听说是黄金就下单了。”上过一次当后，苏昭在直播间留言：“假的，非黄金，大家小心。”随即，苏昭就被“踢”出了直播间。

　　“这些主播就像猎手，在直播间内铺设开一张张大网，诱骗老人深陷其中。”刘佟佟说，“他们瞄准了部分老人缺少陪伴、渴望关注甚至爱占小便宜的人性弱点，套路虽简单，但总有猎物入囊。”

　　退不了的假货

　　母亲在直播间“狂买”3个月后，刘佟佟决定不能听之任之。“在北京，政府部门会定期举办公益鉴定活动，我说服母亲，带着一大箱藏品去鉴定。”专家告诉母女俩，货物全是工艺品，没有收藏价值。回家后，刘佟佟退掉了母亲近期购买的物品。

　　然而，鉴定结果并没有让刘母“清醒”。刘佟佟发现，直播间很快对消费者退货进行了规定。“他们说，选择退货的人，不会入选巡展会名单。然后，我母亲就慌了。她认为藏品的真假不重要，只要能加入巡展会，就会有人买单。为了从主播的‘黑名单’中解封，母亲又下单了大量物品，并且坚决不允许我退货。”

　　刘佟佟告诉记者，自己跟母亲沟通过很多次。“说急了，她会大声喊，‘那是我的钱，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’‘你做的全对，我做的全错，是吧？谁给你的权力来管我’。”刘佟佟说，这一年，家里争吵不断，自己对母亲是“管也管不了，拦也拦不住”。

　　王莹也拦不住沉迷购物的父亲。“主播们用话术给他‘洗脑’了。”王莹表示，直播间里有人反映商品质量有问题，父亲就说是“黑粉带节奏”；查到父亲买的洗发水是“小作坊”生产的，可父亲坚决不信，“十几万人都下单了，还能都上当？”；网购的吊坠将衣服染色了，父亲告诉她主播有上亿身家，不至于欺骗粉丝。“直播间的左上角明明写着‘虚构剧情’四个字，但父亲从没注意过，深信主播们的剧本和富豪人设。”王莹哭笑不得。

　　刘燕告诉记者，她婆婆网购的猪蹄跟直播间描述的不相符，味道也有些奇怪。家人让她申请退货，但婆婆坚决不肯，“她完全相信直播间的剧情，说有坏人把主播抓起来了，不良商品都是坏人发的，跟主播无关。”

　　几个月前，刘佟佟的母亲将藏品送到中小型拍卖行拍卖，在交纳了几万元拍卖费后，所有藏品全部折戟，没有一件卖出。从此，刘母将藏品增值的希望全都押到直播间上。刘佟佟说：“小云向粉丝们作出许多承诺，有一条就是会有专业人士上门回收藏品，但母亲花了几十万元，上门回收的人迟迟不来，且编造的理由也非常离谱，比如有敌对势力追击等，母亲居然都信了。或许，她已经为此付出太多了，多到不能不信了。”

　　防不胜防的“洗脑”

　　“现在，母亲每天定时蹲守直播间，洗漱、吃饭都要带着手机。”刘佟佟告诉记者，“她会积极跟群友讨论藏品的事情，非常投入，连我哥哥的儿子都来不及照顾，好像走火入魔了。”

　　“被洗脑”“魔怔了”，这些词语在采访中反复被提及。王莹说：“很多人说老年人沉迷网购是因为缺少子女的关心和陪伴，但是，我和父母住在一起，每天下班后，一家三口会一起吃饭、聊天，原本家庭气氛挺融洽的。”

　　吉林大学心理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李兆良表示，由于退休、生活圈子缩小等原因，老年人常伴有较强的孤独感和无助感，容易寻找情感寄托。部分老年人对互联网信息缺乏了解，认知能力相对落后，一些不良主播正是利用了老年人孤独与信息不对称性，通过伪造“权威文件”或虚假承诺来影响老年人的判断力，使他们更容易“上钩”。

　　主播们之所以能对老人进行深度影响，与直播这种新型信息传播形式也有关系。李兆良告诉记者：“直播间会利用社会认同原理，将老年观众置于一个拥有‘共同目标’的群体中，借助群体成员的互动与‘粉丝加入’的氛围，让观众产生‘大家都在参与’的错觉。这种群体影响会让老人感觉，既然多数人都相信并行动，那自己参与其中也是合理的。”

　　此外，老年人是在传统媒体时期成长起来的，“很多人天然地相信媒体说的东西，即使是自媒体也一样。”与身边人的言语相比，他们更倾向于相信媒介上传达出的信息，认为更权威、更可信。“特别是虚假信息，”李兆良说，“虚假信息往往包裹着强烈的情绪色彩，能够迅速激发人们的共鸣，促使他们分享信息。情绪化的虚假信息更是能够迅速点燃人的内心，让人们在不自觉中成为传播者。”

　　为什么证据已摆在面前，许多老人还视而不见呢？李兆良表示：“当老人因主播的‘高回报’承诺而进行大额购买后，如果有人指出这是骗局，他们会经历认知失调——即他们的信念（我做的选择是对的）与外界反馈（产品可能是假的）产生矛盾。为了减少这种不安，他们往往会进一步投入，以合理化先前的行为。”即使鉴定结果非常明确，对于已经投入情感和金钱的老人来说，也可能不愿意退出，宁愿继续相信剧情来“保全”原本的投资。

　　一筹莫展的子女

　　截至今年11月，刘佟佟的母亲已经为购买藏品花费了80余万元，“家里堆满了藏品，没地方下脚”，刘佟佟形容道。

　　“10月初，我下定决心，不能让母亲再被骗了。”此后，刘佟佟开始寻找解决困境的出路。“我先是到派出所报警，但是直播间标注了‘虚拟剧情’，商品的购买页面也说明是工艺品，取证很困难。民警耐心地跟母亲谈心，却被母亲认定为阻碍主播小云发展的‘反派’，事情没能得到解决。”随后，刘佟佟又找到了工商管理部门，相关部门愿意联系发货公司为其退货，但母亲坚决不同意。“在收集到一定证据后，我向短视频平台进行举报，主播的直播间被封。但是，很快，他们的小号像雨后春笋一样，一个接一个地出现，直播间再次开张，没人去管。”

　　吉林省法律援助中心律师赵宏伟告诉记者，上述直播带货行为是否违法，还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。但是，标注“虚拟剧情”等手段，绝不是不良商家逃避法律责任的“保护伞”。赵宏伟说：“消费者与商家之间，通过线上交易缔结了买卖合同关系，是受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》等法律保护的。我国民事法律原则包括平等原则、公平原则、诚实信用原则、公序良俗原则等，违背上述原则的交易，即使能证明消费者是自愿购买，商家也需要承担法律责任。特别是对老年人、未成年人等特殊民事权利主体，更要依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老年人权益保障法》等法律法规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。”

　　赵宏伟认为，直播带货作为一项集线上购物、信息传播、视听娱乐为一体的新兴事物，需要多部门共同治理、联合监管。“消费者协会等部门要加强公众宣传教育，让大众特别是老年人、未成年人对诱导式带货产生警惕；市场监管等部门要对违法商家进行相应惩处，规范相关领域的经营秩序；短视频平台则应积极推进行业自律和规范化建设，打造公平、公正和透明的销售环境。总之，各部门应积极行动、主动出击，不要让消费者在求助时陷入被动困境。”

　　目前，刘佟佟还在寻找解决办法，她的母亲仍在直播间继续下单。面对女儿关心的目光，刘母说：“你太年轻了，没有投资眼光，妈妈一定会成功的，马上就要赚钱了。”“这样的话，她已经说了近百次，从未应验过。”刘佟佟跟记者苦笑道，“不知道还要失望多少次，她才会清醒，不知道还要多久，这场‘噩梦’才能彻底结束。”

　　（部分名字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