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 折衡

　　时隔28年，《幽灵公主》4K修复版在中国重映，当熟悉的旋律响起，观众跟随影片重返那片古老又神秘的森林，聆听森林深处神兽的低语，见证人类与自然永恒的羁绊。

　　影片背景设定在日本室町时代（14—16世纪），少年阿席达卡为解开诅咒之谜，意外卷入一场人类与森林的战争旋涡。由山犬（也译白狼神）养大的幽灵公主小桑，挥舞利刃守护森林圣地；炼铁场的首领黑帽大人（也译幻姬），以掠夺资源推进生存空间；疙瘩和尚正策划着一场“弑神行动”……各方势力蠢蠢欲动，影片呈现出兽性、人性和神性的交织，人类、工业与自然的拉锯。

　　云雾缭绕的村落、平静如水的生活、苍凉悠远的音乐……电影一开场，就将观众带入阿伊努族少年阿席达卡生存的部落。紧接着，“邪神”野猪从森林冲出，袭击了与世隔绝的村落。阿席达卡驱鹿赶来，连发数箭，为保护村落射杀了野猪神，却也因此受到诅咒，被视作不祥之物。光线透过云层，阿席达卡一路向西，踏上了一场未知的流亡。

　　幽灵公主桑登场时，身披兽皮、脸覆面具、手持利刃，随白狼在山林与铁镇间疾驰。面对人类的枪炮，她无所畏惧；与阿席达卡隔岸对望，只是冷冷一瞥。她的意志和姿态无不透露出山林的野性，但作为白狼神的人类养女，她被人类遗弃，却也未真正被山林接纳，如同行走在夹缝中的幽灵。

　　达达拉城的领袖黑帽大人是个更复杂立体的角色。她砍伐森林、射杀动物，能在乱世中从容不迫地与各方周旋。但看完电影的人很难把黑帽大人当作反派，甚至在幕后纪录片中，导演宫崎骏也透露，这位女当家本是从困苦生活中逃离出来的女性。她霸气淡定、野心勃勃，对敌人毫不留情、对手下关怀备至，收留沦落风尘的女子，接纳遭人厌弃的麻风病人，让他们活得平等、有尊严。

　　阿席达卡、桑、黑帽大人并非主流视角下的性别设定，而是融合了男女特质，并且，桑、黑帽大人以及达达拉城炼铁的女性们，她们既不是拯救者，也不是被拯救的对象，而是拥有自主意志、欲望与行动力的主体。

　　影片中有数场打斗，桑总是无所畏惧，冲锋最激烈的前线。火光弥漫的夜晚，桑单枪匹马闯入达达拉城，她自高墙越下，与黑帽大人正面对峙。她们一个是自然的女儿，另一个是人间的斗士，生存是她们对立的矛盾点。但她们交锋时没有多余的语言，只在一刀一剑、一招一式中表态。这正是《幽灵公主》的高明之处，它不讲答案，只展示矛盾；它无关对错，只关乎选择，让女性成为真正的主体。

　　阿席达卡又是另一种行事风格，他无时无刻不在压抑复仇的冲动，竭尽所能地制止森林和人类的冲突，救治互为敌对阵营的人们，但这些举措都没有缓和复杂的局势。有时诅咒的神力使然，他的弓箭便成为杀人的催命符，这是商业大片的一贯做法，是一种“借力打力”的爽感。但显然《幽灵公主》志不在此，阿席达卡沉静而不动声色，用“澄净的目光”看待世界、看待人类。

　　野猪神与武士则是另一组对照。野猪群为守护森林与人类殊死一战；武士们则披上野猪皮、涂上野猪血掩饰人的身份，直至暴怒和癫狂占据了野猪神乙事主的头脑……

　　桑与黑帽大人的决绝、阿席达卡的困顿、野猪神的异化，共同编织成宫崎骏最深邃的诘问——当仇恨在暴力中无限增殖，那些在血光中保持的澄明，或许才是刺破黑暗的微光。

　　电影中有许多神性时刻。山兽神踏水而来，水面泛起点点涟漪，天地万物都安静；黑帽提枪弑神，山兽神只是让鲜花破枪而出、肆意盛开；身首异处，一边是摧枯拉朽的破坏，一边是头棺中盛满的泪水，山兽神身体在杀戮、思想却在流泪……

　　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阿席达卡与山兽神的初遇。伴随一个悠长的平移镜头掠过，层层叠叠、深深浅浅的绿让森林极具纵深感，山兽神在光晕中显现，面庞平静而诡异。事实上，少年阿席达卡本就充满神性，他行走在多个世界之间——森林与铁镇、自然与工业、神灵与人类，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这一切，也被这一切裹挟。

　　在影片最后，满目疮痍的森林又重新焕发生机，但此时的绿色是一种刚刚抽芽的嫩绿，而不是之前有着悠久历史感的深绿。电影叙事里，可以片刻间让荒芜的战场长出绿色原野，然而，现实中贫瘠的土壤或许要历经百年才能褪去伤痕，生态裂痕总要数代人接力修复才可重现生机。

　　山兽神既慈悲又暴烈，它拥有掌管生死的力量，对世间万物充满慈悲，但当它的尊严被侵犯时，也会爆发出令人恐惧的暴烈之力。但这恰恰是《幽灵公主》最温和的表达——它承认生存的代价，却拒绝让仇恨成为唯一的答案。

　　宫崎骏曾坦言：“这部电影没有反派，只有生存的困境。”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，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努力，但在追求生存的过程中，却往往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困境，这就是人性的矛盾与无奈。

　　生存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对立，而是一场无奈的撕扯。影片一直在重复朴素却又极有分量的台词“活下去”，它不是浪漫的希望，而是一种带着伤痕的坚持。宫崎骏的镜头终归是温柔的，他将答案藏进风中，让观众听见森林的低语：万物有灵，唯敬畏可抵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