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浮生六记》:热爱,如同不熄的星火

■ 孤舟

  在寻常烟火中培育诗意、在逼仄命运里守护心光的倔强,那份对生活本身不灭的热爱,如同不熄的星火,仍在无数普通人的窗台灶台边,静静地生长,默默地传递。

  ■ 孤舟

  深夜宴客散去,丈夫饥肠辘辘。妻子从暖窠里端出藏好的粥和小菜,笑着说:“知道你要找吃的。”沈复在《浮生六记》里记下芸娘这个小小的举动,字里行间漫溢的暖意,穿越两百多年依然能熨帖现代人疲惫的肠胃。这碗粥的烟火气,是芸娘生命的底色。

  她不是史册里模糊的符号,芸娘活得如此具体、鲜活:她会省下自己的口粮留给沈复;她会小心翼翼地把茶叶放进含苞的荷花芯里,让花香浸润一夜,第二天清晨取出,用收集的雨水烹煮,茶汤便有了“香韵尤绝”的妙处;她敢女扮男装,梳起发髻戴上帽子,跟着沈复溜出去看热闹的庙会,回来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滑稽模样,忍不住“狂笑不已”;她心思奇巧,用木梢做骨架,插上细竹编成屏风,留出空隙种上藤本花木,绿意在白纱间流动,成了“活花屏风”。她就像石缝里钻出的一株草,拼尽全力也要在逼仄中开出花来。

  那个时代,套在女子身上的规矩像铁板一样坚硬冰冷。芸娘却偏偏能在铁板上跳出自己的舞步。她不是沉默的附庸,她能和丈夫并坐讨论诗书,品评李白杜甫的高下;她甚至主动为沈复物色小妾,只因觉得那女子“美而韵”——这份惊世骇俗的“贤惠”,最终却引来家庭风波,成了她坎坷命运的导火索之一。沈复用“拔钗沽酒,不动声色,而措置有序”形容她,那份在困境中的从容与担当,令人心折。芸娘的神奇之处在于她把月光的清辉揉进了日常的馄饨里,把诗意的种子播撒在柴米油盐的土壤中。

  这些看似“不守规矩”的举动,并非刻意叛逆的宣言,只是她生命本真、热忱的自然流淌。当沈复家道中落,陷入困顿,芸娘毫不犹豫地当掉自己的钗环首饰;为了还债,她强撑病体,日夜赶制刺绣。无论丈夫在寒夜里多晚归来,总有一碗温热的粥和一张温暖的笑脸等着他。当沈复叹息贫贱夫妻事事艰难时,芸娘平静地说:“布衣菜饭,可乐终身,不必作远游计也。”在清贫的屋檐下,她固执地经营着内心那片生机盎然的花园,用巧手和慧心腌制芥卤腐乳、酱瓜,让寻常小菜也滋味悠长;她琢磨出“碗底生香”的插花法,让案头陋室也焕发幽雅。

  然而,这片用心血浇灌的花园,终究敌不过时代风雨的摧残。婆媳失和,流言蜚语,芸娘最终被公婆逐出家门。病骨支离,辗转漂泊之际,连亲生骨肉也不得不忍痛送人做童养媳。沈复记载她临终前的那一幕,字字如刀刻斧凿,痛入骨髓:“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,仅断续叠言‘来世’二字……余曰:‘卿果中道相舍,断无再续之理。’芸忽喘曰:‘君欲娶妾耶?妾愿为君做来世妻。’”她最终咽下了那句未能出口的“来世为男”的悲愿,留下沈复在冰冷的世上,独自咀嚼“恩爱夫妻不到头”的苦果。

  芸娘死后,沈复的世界彻底崩塌。在寄身的破庙里,他紧紧抱着妻子留下的旧衣,恸哭失声;在她孤寂的坟前,他焚烧她生前最爱读的《心经》。他写下《浮生六记》,与其说是一部悼亡书,不如说是一个绝望的男人为妻子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刻下碑文——那些月下对酌的微醺、沧浪亭畔赏月联句的雅趣、荷塘泛舟的清凉、灯下她缝补衣裳时温柔的侧影……这些零星的、温暖的碎片,是芸娘活过、爱过、抗争过的唯一证据。

  《浮生六记》里没有江山易主的宏大叙事,只有屋檐下的家常冷暖。芸娘和沈复的故事里没有金戈铁马的壮烈,只有她藏在暖窠里的食物、他视若珍宝的一方印章、她用巧思腌制的腐乳、她妙手插瓶带来的“碗底生香”。芸娘用短暂的一生,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“布衣菜饭可乐终身”。她把每一个拮据、窘迫的日子,都过成了属于自己的诗篇。她熏制的花茶、她缝补的旧衣,都浸透了一个普通女子对生活最深沉的眷恋与不屈的创造。

  这位把月光细细包进馄饨里的女人,用自己的一生,照亮了“平凡”二字所能承载的分量与尊严。她留下的暖意、巧思与韧劲,穿透了二百年的风尘,幽幽地照进我们心底。

  芸娘亲手腌制的腐乳,滋味或许早已消散在岁月的风里。但那份在寻常烟火中培育诗意、在逼仄命运里守护心光的倔强,那份对生活本身不灭的热爱,如同不熄的星火,仍在无数普通人的窗台灶台边,静静地生长,默默地传递。

中国妇女报新文化.悦读 7《浮生六记》:热爱,如同不熄的星火 ■ 孤舟2025-07-17 2 2025年07月17日 星期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