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处偏远的黄龙岛,漫长的封闭岁月,潜移默化地融入小岛人家的百味人生。

海上石城记

■ 徐荣木

    黄龙岛居民主要集聚区块

  ■ 徐荣木

  当客轮撕开薄雾劈波斩浪行驶在东海大陆架和长江口交汇处时,浮在海上的一座城堡,突然撞进我的视野——浙江省舟山市嵊泗县黄龙岛,这座高密度人口的离岛,像一位被风浪磨砺千年的老渔夫,气宇轩昂地伫立在海天之间。

  一

  踏上岛,兀立的山体裸露着黄褐色的岩石,山峦犬牙交错,挤占着稀缺的平地,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。密匝匝的石屋依山势而建,一幢挨着一幢,有打油诗这样描述:“倚山筑屋几家齐,屋后有墙墙后梯。邻舍不分左和右,层层屋檐判高低。”从海湾一直攀援至山顶,宛如巨龙抖落的鳞甲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
  据载,岛上的先民捕鱼时遇见这座小岛,见周边鱼虾丰饶,便从各地迁徙而来,在山岙搭棚蛰居,以捕鱼为生。之后,随着渔业兴盛,渔民设法改善居所,面对漫山遍野的石头,有人灵机一动,何不就地取石造屋?既省钱省力,又能防风、防火、防潮,且冬暖夏凉。海岛台风多,树木被连根拔起时,石屋毫发无损,深受岛民钟爱,成为独特的地域标识。

  这些早年所建的石屋毫无规划,大多向野而生,哪里有空地就往哪里建,自然形成一座海上城堡,宛如“海上布达拉宫”。住在高处的人家,从码头到家需攀越无数石阶,肩扛手提的日子日复一日,早就习以为常。

  沿着起伏的石阶向岛峰爬去,那些粗糙的石头经工匠们匠心打磨、雕琢,竟生出精美的花纹图案。造型各异的石窗,或镂空,或浮雕,无不彰显着先民的智慧和技艺。石窗上斑驳的木框与银亮的铝合金,像岁月的新旧交替。

  石阶蜿蜒至云端,正感叹匠人巧思时,一座门楣刻着“悠然居”的石屋让我眼前一亮,这里竟藏着另一番天地。此刻,四周风景独揽,海风灌满衣襟,胸爽如洗。石屋内布置简朴,但书房笔墨宣纸齐备,二胡口琴皆全,处处充满文化气息。

  屋主人告诉我,清光绪年间,黄龙岛曾一岛两省分治,岛北属江苏,岛南属浙江。当年两省同族渔民,曾为一片礁石的归属斗酒三天,最后醉倒在同一条船上。1951年,全岛才划归浙江。老人在海上捕鱼40多年,如今退休赋闲,重拾年轻时的爱好,平日里拉拉二胡,练练书法,在这方石屋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,以排解独处的孤寂,这方石砌天地早已成了他精神的港湾。屋外一隅设茶坊,渴了,品茶观海;困了,枕涛入梦。天赐视觉盛宴,无酒亦醉人。

  “这地方真好。”我叹道。 

  见我赞叹,老人眼中倏然亮起光彩,如数家珍般絮叨起来:“过去的黄龙岛,有句顺口溜:‘小小黄龙山,臭鱼烂虾满沙滩。’彼时,捕上来的鱼货吃不完,晾晒在路边,臭气熏天,环境脏乱差远近闻名。哪想到,经过这几年整治,村子变干净了,还冒出了多处渔家民宿。”说到这里,老人脸上如沐春风。

  此话不假,当年晾晒鱼货的石头,现在成了游客拍照的观景台,海风里的腥气,也被浓浓的咖啡香冲走。原生态的石屋、石街、石景,构成了一幅石海画卷,成了最吸引人的特色。2022年,黄龙岛峙岙村还被评为浙江省第六批历史文化名村,吸引了无数游客。但有些岛民也担忧,喧嚣是否会打破石屋人家夜不闭户的宁静?

  看着陡峭的石阶,我忽然想起岛居生活的不便。便问:“你住在这石屋岗墩,爬上爬下,靠两条腿走路,下山买东西吃力不?”

  老人呵呵地笑:“阿拉哪想得到,现在岛上也有了驿站,还有会飞的快递员。”我知道他说的是无人机,能将包裹精准投递到门前。这让他想起年轻时,一封信要漂洋过海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,而今指尖一点,天下事皆知,孤岛已不孤。时代之变,恍若隔世。

  老人又说,为谋发展,岛上利用闲置的石屋,为留守妇女开设“老底子”手艺学堂,请来非遗专家,教实用性课程,有酿米酒、包粽子、剖鱼鲞、打绳结、编手绳……既充实生活又兼顾赚钱,一举两得。极好的渔绳结作品,一件可以卖到上百元呢。

  我在“悠然居”喝了一杯茶,极目远眺,海天一色,南来北往的船舶在海面穿梭,翩翩鸥鸟隐入天际,切身感受到那份淡泊与宁静的美好。

  二

  离开“悠然居”,沿石阶向下,转角处忽然撞见一扇敞开的木门,门内飘出咸腥的海风与鱼腥气,一位老人正在晾晒渔获物。屋主人姓金,看上去头发花白,年届七旬仍身板硬朗,据他介绍,从祖父起,在此蛰居已三代。

  “没想搬城里去吗?”我问。

  “住在这儿心安,我儿子、儿媳都在城里工作,住在高楼,上不着天下不着地,有一次,我们老两口去住了一阵子,生活不习惯,也睡不踏实,逃似的回来了。”老金说。

  “嗯,故土难离啊!”

  老金呵呵地笑,石屋比高楼稳。他边说边用手一指说,“你看咱这屋,前有‘道地’,可堆放渔具、补结渔网、鱼虾晒鲞。到了夏夜,再摆张桌子,吃饭、纳凉、聊天,这周边的大海就是天然的空调,惬意得很。”

  “那喝水怎么解决?”我又问。

  老金手一挥,把我带到他屋边,这里有一处水泥砌筑的水池。“喏,这就是我家的水缸。小岛淡水资源匮乏,过去家家把雨水汇集起来作饮用水。不过现在好了,岛上和县城泗礁岛联了网,饮用水通过海底管道输送过来,方便多了。”

  顿了顿,老金又自豪地说,“咱孙子大学已毕业,嚷嚷着要自主创业,来岛上开民宿,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,也挺好。”

  告别老金家,我踱步进岛上的“一米互市”。所谓“市”,实则是屋与屋间自然形成的空隙,窄得几乎只容俩人并行。岛上最热闹的“一米街”,便因此得名,石板铺就的街巷不长,抬头仰望即一线天,堪称袖珍街道,这里商业气息不浓,更没有市侩气,街巷边摆着日用品、蔬果、粮油与玩具等,它们都是生活必需品,不消几分钟就能逛遍。岛民们除了鱼虾从海里捕捞上来,其余柴米油盐都得靠这条街市供给。

  地处偏远的黄龙岛,漫长的封闭岁月,潜移默化地融入小岛人家的百味人生。岛上的男人们大多以捕鱼为生,年轻一代则多离岛闯荡。村里留守的老人、孩子和妇女特别多。街巷边,常能见到三五成群的女子排坐在一起,有的结网、有的打毛衣、有的闲聊,偶尔一句言谑,会惹得她们嬉笑半天。

  石屋人家木门常年虚掩,海风轻推,吱呀作响,仿佛在邀请路人进屋喝茶,家不设防是岛居生活的常态。只有游荡的猫咪,瞧四下无人时偶尔蹿过门槛,叼走檐下晾着的鱼鲞,主人家见了也只笑骂一声“馋佬”。在这石头垒起的方寸之间,人情比门锁更牢靠,邻里相处温馨和谐。

  然而,相邻石屋挨得太近,贴墙而建、门对门、窗对窗,有的甚至一步即可跨越邻家。一不小心,东家的隐私可能被西家察觉,西家的闲话或许被东家耳闻,难免会有一些尴尬和摩擦。再如哪家狗叫,往往引得户户狗吠,颇有些“一人生病大家吃药”的意味。好在岛民们性情厚道,抬头不见低头见,终归会忘记那些无关痛痒的小矛盾,握手言和。若是谁家有红白喜事,家家都会出力相助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淳朴是岛民本色。

  我在村中兜兜转转,没了方向感,便找一岛民问路,他操着夹杂方言的蹩脚普通话,比比画画,有问必答,还一直陪我到目的地才转身返回。

  落日残红坠海,夜色漫过石城,漫过山海,海天边缘渐渐模糊,石屋的灯火渐次亮起,仿佛天上的星辰落入凡间。

  西边太阳刚落,东边经过一天沐浴的月亮,抖落一身鲜亮的水珠,已水淋淋地悬在海空了。拍岸的涛声由远而近,一家滨海咖啡店里,飘出恋特特的歌声:“不要慌,不用慌,太阳下山有月光,崎岖的路不会很长……”

  海上生明月。渔家,在涛声与歌声的交融中渐渐进入被月色覆盖的梦境。

中国妇女报新文化.什刹海 6海上石城记 ■ 徐荣木2025-09-25 2 2025年09月25日 星期四